文 | 鲍尔吉·旷野

白桦树上的诗篇

穆格敦是我在图瓦意识的猎东谈主，他自称是诗东谈主。他灰胡子灰眼睛，话语时眼睛看着你的一切当作，简略你是随时可以飞出笼子的小鸟儿。

穆格敦会说相当流利的蒙古话，他说是小期间背诵蒙古史诗《江格尔》时学会的，用词斯文体面。

他住的屋子是用粗大的松木横着垛成的，在中国东北，这种屋子叫“木刻楞”。

他说：“你是作者，我是诗东谈主。咱们两个相会，像天上的星星走到一谈持手同样让东谈主感动。你会向我学到很多特等的常识”。

“是的。”我回复。

“唉！”他叹语气，“我要让你看同样东西，一首诗篇，它的题目叫《荣幸》。”

穆格敦从木床底下拎出一只桦树皮作念的箱子，放在桌子上，刚要掀开却停驻来，走到窗边，指着边远一棵树说：“即是它。”

“它亦然诗东谈主吗？”我问。

“你的问话很愚蠢，但我原宥你。它是一棵树，这个桦树皮包里装着它的子孙的荣幸。”

那是一棵白桦树，独自长在高处，周围莫得其它树，地上开着粉红色的诺门汗樱花。

“回头。”他说着，掀开了箱子。箱子里装满了金黄的桦树皮，上头写着字。

“每片叶子上齐写上了字，是我作的诗。”

我等他说下去。

“你为什么不问其后呢？”穆格敦说。

我问他：“你在桦树叶子上写满了诗，其后呢？”

“这些诗是用岩山羊的血写上去的，一百年也不会湮灭。你知谈我写这些诗多轻松易？”

“创作是极重的。”

“分裂，我越看你越不像个作者。创作很容易，创作诗最容易，比吃蔓越橘果实还容易。”

“其后呢？”我问。

“那期间，这些叶子还长在树上。我不可为了轻便我写诗就让它们掉下来。我搬了梯子，在每一派叶子上写满了诗句，我的腿站肿了，胳背比酸浆果还要酸。”

我仿佛看到金黄的桦树叶在枝端涟漪的场景。我问：“你为什么这样作念？”

穆格敦很烦扰我这样问他，说古代的诗东谈主齐这样。他左手持一把干枯的树叶，右手拿出一派，念：“德行即是你把喝进嘴里的酒运到肉体里的各个场所。”

他抬眼看我，“好诗。”我说。

他念：

“羚羊的气息在岩石上留住斑纹。”

“野果因为前生的事情而酡颜。”

“东谈主心里的竭诚，简略海边的盐。”

“齐是好诗。”我说。

他瞟了我一眼，“叶子后头还有字呢，这个——‘下雪前一日，在三棵榆树的眼下，离家一公里。’这个——‘依然穿皮袄了，独贵龙山项的石缝里。’”

蓝本，穆格敦在白桦树的每片叶子上写诗作念明晰记号，秋天至，风把这些叶子吹走后，他走随地面逐个找讲求。他在找讲求的树叶的后头再写上地点和表象。

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确切的诗东谈主。

“你为树叶找回它们的孩子，找讲求后，用树叶在树干上蹭一蹭，它知谈它回家了。”

“在霜降的地面上，你眼睛盯着草地，当你发现一派有字的桦树叶时，就知谈那是我写的诗，是我要找的叶子。”

“有一派叶子飘进了水里，我游以前，十月份，水依然很凉了。但它不是我找的树叶，是楸树的树叶，但我也把它带上了岸。”

“最远的场所离这棵树有五公里，我不知谈树叶带着我写的诗若何会走了这样远的路。”

“可能有一些树叶被鹿吃掉了，有一些埋在雪里依然陈腐，我还在找它们。”

“你题诗的叶子一共些许片？”我问。

“989片，我找到了261片。”穆格敦笑着说：“若是我在归天之前能找到700片树叶，依然很可以了。”

水碗反照整个这个词太空

图瓦东谈主布云的家里莫得杯子，只好碗。他家东谈主喝酒喝茶用的是从巴基斯坦买的铜碗。布云说：“玻璃杯是不好的，像东谈主不穿穿着同样。酒和茶的样式被东谈主们看到了，它们会忸捏。”

“谁忸捏？”我问。“酒、茶、水、汽水，它们不好真谛呢。”“那你用瓷杯子吗？”我问。

“瓷杯子嘛，我在布尔津的饭店里见过。酒在内部委屈，那么小。你知谈，酒不肯意呆在小东西里。”

我在布云的家里用大铜碗喝奶和奶茶。一条小河从他家的窗户卑劣以前，青碧的河水在戈壁石的河床流过，引发细碎的白浪花，像啤酒沫子同样。

河水绕过松树，流入白桦林内部。落叶松像山坡上睁着眼睛查看的狍子。松树的阳面微红，像肉煮到五锻练那种鲜美的粉红色，而背阴的树干褐玄色。

落叶松的眼下撒满客岁的松针，冬天，这些松针守护在干净的积雪里。雪化后，松针一派金黄。

落叶松落下这样不菲的松针，真有点可惜。如今松树枝端长出新叶子，像肉色的小松塔或小花蕾。山坡上，松树杂沓成列，似僧侣下山分散，走进布云的家喝茶。

布云传奇我去过俄罗斯的图瓦自治共和国，心爱听我讲我方在这个国度阅历的一切。因为他的祖宗恰是从那里迁来。我讲了三个小时，他听得入神。

“我的故事讲结束，该你吹楚尔了。”我说。

布云从墙上摘下用芦苇作念的笛子——图瓦东谈主叫它“楚尔”，轻轻吹起来。旋律关怀而忧伤，仿佛在叙说湖水、雾和白桦林的样式。

我认为梅花鹿若是会吹笛子，吹的即是楚尔，它的音色抒发的恰是动物的豪情。松鼠看见露珠从松针垂直陨落，羊羔在河畔看见一条小鱼卡在水底的石缝里，猫头鹰看见新月坐在松树的姿雅上，后背让露珠打湿了。布云的楚尔正在抒发这些境状，粗陋，说蠢笨亦无不可。

我拿铜碗，舀一碗泉水喝。布云的泉水从山腰取回，放在维吾尔东谈主的大铜壶里，他认为水和铜相互心爱。

我垂头喝水，看碗里果然有玫红的霞光和能干的蓝天。碗果然装下了这样多东西，确凿比杯子好多啦。

外乡月色

我越来越想念图瓦，三年前在图瓦我就猜度会想它。

国宾馆是一座适意的三层小楼，连合大街。大街上白昼只好树——叶子后头灰色的白杨树，晚上才有东谈主来去。东谈主们到宾馆东边的地下室酒吧喝酒。我坐在宾馆的阳台下，看夕阳谢幕。知道的天幕下，杨树被余光染成了红色。你想想，那么多的叶子在风中翻卷手掌，像玩一个游戏，这些手掌竟是红的，我有些震骇。大当然不知会在什么期间泄露一些玄妙。铭记我在阳台放了一杯刚沏好的龙井茶，玻璃杯里的叶子碧绿，升降无由，和翻卷的红树叶对映，万红丛中小数绿，机要极了。塞尚可能受过这样红与绿的刺激，他的画离不开红绿，连他太太的画像亦然，脸上有红有绿。

图瓦的绿色未几，树少。红色来自太阳，广袤深广的是黄色，土的情态。有东谈主把它译为“土瓦”。我年青时听过一首曲子，叫《土库曼的月亮》，越听越想听。其后看舆图，这个场所写为“图库曼”，就不若何想听了。土库曼的月亮和图库曼的月亮若何会同样？前者更有生计。象形字有一种气息，如苍山、碧海，滋味不同样。徐志摩一辈所译的异邦地名——翡冷翠、枫丹白露，齐以字胜。

图瓦而不是土瓦的月亮深宵升了上来，我在阳台上看到它的期间，酒吧里的年青东谈主从酒吧钻出来洒落到大街上，在每一棵杨树底下唱歌。小伙子唱，密斯倚着树身听，音量很弱。确切的情歌可以在枕边唱，而不是像帕瓦罗蒂那般饱读腹而鸣，拎一角白帕。我数唱歌的东谈主，一双、两对……十五对，每一棵树边上齐有一个小伙子对密斯唱歌。小伙子手里拿着750毫升的铝制啤酒罐。俄联邦法律规定，餐馆酒吧在22︰30之后禁绝出售酒类。而这儿，还有乌兰乌德、阿巴干，年青东谈主拿一瓶啤酒于大街上站而不饮乃为前卫，像中国款爷颈箍金链同样。

图瓦之月——我称为瓦月——像八锻练的鸡蛋黄那样发红，不孤介不忧郁，像与你何关，关照这些东谈主。它在总统云尔方不高的场所。我的真谛说，总统府三层楼，瓦月正直六层的位置。是以见出总统府不往高里盖的兴致。

书说，东谈主在异乡见月，最易起挂家心。刚到沈阳的期间，我想我妈。见月之高、之远不可及愈加催生归心。而月亮之黄，让东谈主生萎靡心扉，越发想家。我从沈阳启航到外地，想太太孩子。而到了图瓦，一个俄联邦的自治共和国，我认为我之念念念不在我妈和太太孩子身上，她们显得太小。所想者是整体中国东谈主民。我知谈这样说有东谈方针笑，我也有些难为情，但心里确凿这样式。虽说中国东谈主民中，我所认知者戋戋不外几百东谈主，其绝大大齐我永世意识不到，若何能说“想念浩繁中国东谈主民”呢？而我想的照实就这样多。比如说，在北京站出口看到的黑压压的那些东谈主（不知他们当前往了那处），还比如，小学开畅通会见到的东谈主、看露天电影看到的东谈主、操场上的士兵、超市推金属购物车的东谈主。我想他们，是离开了他们。在图瓦见不到那么多的东谈主，也显出东谈主的特等。早上，大街终点走来一个东谈主，你守望着，恭候着这个东谈主走近，看他是什么东谈主。但他并不因此快走，仍然很慢。到跟前，他一脸纯朴的含笑。

在图瓦，考据了东谈主有前生一说，至少考据了我有前生。大街上，当面遭受粗率什么东谈主，你获取的齐是真诚质朴的笑貌，像早（前生）就意识你、熟谙你，你不即是谁嘛。图瓦东谈主当面走来，全睛看你，突厥式的大脸盘子盛满笑意，每一条皱纹里齐不藏刁钻。我像一个没吃饱饭的东谈主吃撑着了，想：他们凭什么跟我含笑呢？笑在中国，至极在生分东谈主之间是稀缺品，没东谈主向别东谈主笑。而向你笑的东谈主（熟东谈主）的笑内部，有一半是假笑，和假烟假酒假奶粉同样。笑虽无谓钱，却也有东谈主不肯对你真笑。跟我社会地位低也相干。从好意思术好意思容不雅点看，假笑是最出丑的花样，如丑化自我。纯朴的笑有真金白银。笑，实为一种良习。

我没想显明图瓦东谈主为什么对东谈主真诚含笑。而他们的生计当中，莫得陆续诚以及多样各种招引东谈主的花招。中国东谈主到这里一下子安妥不了，像高原的东谈主到低海拔地区醉氧了。这里莫得坑崩诱拐，东谈主的话语粗陋，什么事即是什么事，这样式即是这样式。这让来自花招之地的东谈主拙口钝辞，有力使不上。图瓦东谈主的笑貌，展露的实为他们的心肠。

总统云尔空的月亮像带着笑意，鸟瞰列宁广场。广场上一定有一些有真谛的事情发生。我下楼去广场，看月亮笑什么。

列宁广场在克孜勒市中心。泥像立北面，死后山麓有白石砌就的六字真言，字大，从城市哪个角度齐看得清。广场西面歌剧院。东面总统府。该府连卫士齐莫得，农牧民和猎东谈主粗率进出。总统通常背入部下手在百货公司遛达。广场中立中国古刹格调的彩亭，描金画红。内部是一座巨大的转经筒，从印度运来，内部装五种食粮，一千多斤重。这些豪恣到了夜里跟白昼不同样，整个的东西披上一层白纱，边角变得轻柔，夜空越显其机要，而瓦月距总统云尔空其实很远，在山的后方。

广场上有两三个转经筒的东谈主，有东谈主坐在长椅上，有东谈主渐渐地分散。他们在和我再会的期间虽露笑貌，但更谨慎。他们的东谈主民到夜里变得谨慎了。咱们的东谈主民晚上似更豁达。我猜度，图瓦东谈主虽把纯朴的笑貌送给你，像满抱的鲜花，他们其实是谨慎的。濒临太空、地面、河流、食粮和宗教，他们生计得注意翼翼，似乎什么齐不去碰。农民除了种地时碰地盘，剩下的什么齐不碰，包括地上的落叶也不去扫。东谈主在这里安份守己并相当首肯。看图瓦东谈主的花样，他们像想着边远的事情，比方来生。又像什么齐没想，脸上因此而宁静。这种花样仿佛从孩童期间起就没变化过（他们小孩就这花样），更未因为穿着、地位、年纪和GDP而变化，仅仅成年东谈主成年了，老东谈主老了，花样齐像孩子。再看月亮，我刚才在国宾馆看到的月亮像它的侧面，在广场看到的照旧它侧面，这是下弦月。看它正面除非上火星看去。

脚踩广场的月色上，没发出特殊的声息，月色也没因此减少（沾鞋底上）。月色入深，广场像一个奶油色的盒子。东谈主齐回家了，只好一东谈主从东到西、从南到北耐心走，这是我和我的影子。